儒家的知識論傳統與揚雄的重智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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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儒家的知識論傳統與揚雄的重智思想

在先秦各家學說中,對於知識和智慧一直就有截然不同的看法,正如余英時所指出的,始終存在着重智與反智兩條線索,而且,這兩條線索不僅存在於儒、道、法等不同的派系之間,也存在於內部。

在道、法諸家中,對知則歷來表現出一種輕視乃至反對的態度。法家將思想中的愚民學說發揮到了極至。在《淮南子》裏,充滿了對智能的輕視和對於思辨的抹殺[1]:

夫先知遠見,遠視千里,人才之隆也,而治世不以責於民;博聞強志,口辨辭給,人智之美也,而明主不以求於下;敖世輕物,不污於俗,士之伉行也,而治世不爲民化;神機陰閉,??? 無跡,人巧之妙也,而治世不以爲民業。故萇弘師曠,先知禍福,言無遺策,而不可與衆同職也;公孫龍折辨抗辭,別同異,離堅白,不可與衆同道也......魯般墨子以木爲鳶而飛之,三日不集,而不可使爲工也......視高下不差尺寸,明主弗任......故國治可與愚守也。(《齊俗》篇)

從儒家內部看,雖然將知識即向外的學習看作是成就的必要條件,但在仁智兩者之間,他還是有所偏重的。在孔子思想體系中,仁和智往往是成對出現的:“仁者樂山,智者樂水”。仁和智代表生活的兩種不同的風格,但當孔子斷言說:“不仁者不可以久處約,不可以長處樂。仁者安樂,智者利仁”(《論語·里仁》),一個人離開了仁既不能長期經受得起貧困,也不能長期經受得起安樂,他在仁、智中間偏重於何者就十分明確了。智必須由仁來維持,而爲了達到仁又必須有智。“知及之,仁不能守之,雖得之,必失之。”(《論語·衛靈公》))《論語》中的智,有時也帶有貶義地專指零碎的或無關緊要的知識,如“君子不可小知而可大受也,小人不可大受而可小知也”;有時,無智也可能具有敏於感受或靈活變通的意思:“吾有知乎哉?無知也。有鄙夫問於我,空空如也。我叩其兩端而竭焉”(《論語·子罕》);甚至智的對立面愚,也可在特殊情況下被當作內在力量的確證而博得讚許:“子曰:‘甯武子,邦有道,則知;邦無道,則愚。其知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論語·公冶長》)。到了孟子,在其心性之學中,幾乎完全忽略了智性層面,因而從總體上看,對知識則採取了一種較爲輕視的態度。《孟子》說:“所惡夫智者,爲其鑿也。”如果僅從傳統文獻來看,似乎在儒家主要人物中,唯有荀子對知識較爲重視。荀子特別強調學習禮義的重要性,極大地弘揚了孔子心性之學的智性層面,成爲後世重智主義發展的不可缺少的環節。荀子強調必須通過心的知慮工夫而知“道”,學習師法,認識禮義,用禮義節制慾望,節制情性,使正理平治,使個人化性起僞。不僅如此,荀子還具體論證了心知“道”的理由,提出了虛壹而靜,以達大清明的一整套認識理論,把孔子學詩學禮的智性思想大大具體化、理論化了。荀子遏制了孟子單純發展仁性理論的傾向,成爲孔子之智性與宋明聯繫的橋樑[2]。;

二、

揚雄思想中,一個最值得我們重視的現象就是他對智性的重視。在揚雄看來,“智”是成爲聖哲的必需條件。

天下有三門:由於情慾,入自禽門;由於禮儀,入自人門;由於獨智,入自聖門。(《法言》卷三《修身》)

在這段論述中,揚雄乃是模仿董仲舒的性三品說,將人分爲“禽”、“人”、“聖”三品,任由情慾驅使的乃是如禽獸般的下人,可由禮儀教化的是普通的中人,具有超絕衆人的智慧纔是聖人。值得注意的是在揚雄看來入聖的條件既不是孔子的生而知之,也不是董仲舒的生而有善,而是有高於常人的智慧。所以,要成爲聖人,就必須追求智慧和知識,做人的一個基本價值趨向即是“尚智”。

或問“人何尚?”曰:“尚智。”(《法言·問明》)

由此可見,揚雄將孔子心性之學中的智性層面發揮到了極至,由此建立起其知識論。在這樣的背景下,揚雄將智視作是成聖的必要甚至是唯一的條件,就不能不令人感到驚訝。但郭店楚簡的出土,使得我們清楚地瞭解到,“獨智入聖”這一觀念並不是揚雄的獨創,它乃是儒家子思學派的一貫主張。在郭店楚簡中,智往往是與聖緊密聯繫的一對範疇。《六德》篇雲:

何謂六德?聖,智也;仁,義也;忠,信也。聖與智戚矣,仁與義戚矣,忠與信戚[3]。

《五行》篇雲:

聞君子道而不智(知),其君子道也,謂之不聖。見賢人而不智(知)其有德也,謂之不智。見而知之,智也;聞而知之,聖也。明明,智也;虩虩,聖也[4]。

可見在子思學派中,一直存在着將高度的智慧視之是成聖的必要條件這種觀念。這一派的學說顯然在漢朝還有着巨大的影響。馬王堆出土的帛書中有《五行》一篇,與簡書《五行》大致相同。又有《四行》篇,其雲:

聖,天知也。知人道曰知,知天道曰聖。

子思學派的知識論和觀,顯然也深刻地影響到了揚雄。

揚雄的知識論有以下幾個特點:首先,在知識的對象上,不侷限於人生論範圍,而以自然=宇宙爲研究的對象,這表現出從儒家傳統思想中獲得了相對的解放。我們知道,孔子在中術史上前無古人地創立了學問的體系,知識的界限問題,也由其原則地規定起來。孔子知識論的對象,即他在言語中常提到的“文”,包含了二義,一是禮樂制度,一是道德的.規範。孔子極少注意自然宇宙方面的知識,所有宇宙觀的重要範疇,在孔子思想中幾乎全然沒出現。《論語》言“學”言“知”都限於人事範圍,而不以自然爲認識的對象,《論語》中凡涉及自然界事物時,皆是比喻或象徵,而非研究的對象,它不是以自然爲知識對象而發現其規律,乃是依古代直觀的自然知識爲媒介而證明人事範圍的道德規範。揚雄接受了道家的影響,十分注意探索自然宇宙的根本規律,其《太玄》便是對於自然宇宙總的規律的根本把握,《太玄·玄瑩》篇說:“夫作者貴其有循而體自然......故不攫所有,不強所無。譬諸身,增則贅,而割則虧。”在揚雄看來,唯有從客觀世界出發,世界觀纔有根據,纔可成爲偉大的體系。因此,在揚雄看來,所謂智,首先是感官接觸事物而產生的感覺,有了這種感覺纔會有智慧與知識,其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