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晉文學自然審美的生命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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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提要】
魏晉時期自然成爲被獨立審視的審美對象,具有了自身的審美意義,魏晉士人擺脫了漢儒將自然外化爲倫理象徵物的束縛,更多地關注自然的感性形式之美、內蘊於其中的生命氣息以及人與自然的渾然合一。魏晉文學中的山水之文也由負載倫理道德的政治文本轉變爲彰明魏晉士人生命意識的審美載體。

魏晉文學自然審美的生命意識

【關鍵詞】 魏晉文學 自然審美 生命意識

魏晉是真正發現自然美的時代。魏晉時期自然美進入士人的生活中,他們以審美的人生態度,將一往深情投入大自然,對山水草木進行自由的審美觀照,山水草木開始真正作爲獨立的對象進入人的審美活動領域,成爲一種獨特的審美形態,具有了自身的審美價值。更爲重要的是魏晉文學將對自然的審美觀照與魏晉士人追求個性自由的生命意識融爲一體,使山水之文由負載倫理道德的政治文本轉變爲承載士人生命意識的審美載體。
  
  一、美在形式——本真的生命意識
  
  魏晉時期,自然山水作爲具有獨立審美價值的對象進入文學作品,突破了儒家把自然山水作爲道德精神的象徵之物加以審視的侷限,更注重對自然生命存在本身風姿的審美體認,更多地觀照自然景物的感性形式之美,更盡情地感受自然的野逸與生機。
  魏晉士人以新奇敏銳的眼光發現了大自然的聲色之魅和形式之美,他們以細膩的筆觸和獨特的審美經驗描繪自然,突出其色彩、形態和聲音等外在特徵的美。東晉山水詩的開宗巨匠謝靈運恣意遊賞,凡泉林幽壑,朝嵐夕霏,盡在其筆底。他極其細緻地體察和敏銳地體悟大自然的一草一木的生命形式,借山水詩來表現自然清新生動的生命本色。“昏旦變氣候,山水含清暉。清暉能娛人,遊子憺忘歸。”(《石壁精舍還湖中作》)遠山林壑,落霞夕靄,黃昏暮色,清暉無限,使人沉浸其中流連忘返,在幽暗的色彩和混沌的景象中,詩人對自然的熱愛,對人生的理解和體悟獲得了彰顯。“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登池上樓》)自然時令的變化觸動着生命的新陳代謝,包孕着生機的明媚春光,鮮活的生命跡象在詩人心裏引起無限的喜悅感。“野曠沙岸靜,天高秋月明。憩石挹飛泉,攀林搴落英”。(《初去郡》)“白雲抱幽石,綠筱媚清漣。”(《過始寧墅》)明淨的山水,生動的色澤,自然靈動的生命形式,顯現出自然的感性形式所蘊蓄的無窮魅力。謝脁的山水詩:“餘霞散成綺,澄江靜如練”(《晚登三山還望京邑》),“遠樹曖阡阡,生煙紛漠漠。魚戲新荷動,鳥散餘花落”(《遊東田》),則更突出了自然渾融圓潤,清新蕭散之美。從這些詩句中可以看出,謝靈運、謝脁等魏晉士人已經擺脫了漢儒將自然外化爲倫理象徵物的束縛,在他們那裏,自然既沒有爲主體的情志所吞沒,同時也不是主體有意剋制自身的產物。因此魏晉士人“不再要從當下感性之物超越出去,不再要由物見道,當下之物就是值得肯定、值得欣賞的。美不來自於道,不來自於任何外在的他者,美就在於感性事物自身”①。魏晉士人以純淨書寫的形式和清麗的語言本色地描繪山水草木,其目的不是爲了避世,也不是爲了尋仙,而是爲了更直觀更真切地感受和欣賞自然的感性形式之美及其所蘊涵的生命情趣。
  自然的生命形式之美的確讓人目不暇接流連沉醉,而充溢於其中的汪洋恣肆不可阻遏的內在生命力,則更令人震撼。解脫了經學束縛的士人們以敏銳而又極富情韻的感受力,盡情地體驗蘊含于山川草木中的生命氣息。“青蘿翳岫,修竹冠岑;谷流清響,條鼓鳴音。”(謝萬《蘭亭詩》)“千巖競秀,萬壑爭流,草木朦朧其上,若雲興霞蔚。”(《世說新語•言語》)奔流的萬壑、競秀的千峯、繁茂的草木、可人的鳥鳴、哀婉的猿嘯、朦朧的曉嵐、明朗清新的日月、燦爛的霞光等鮮亮的生命形態,無不蘊藏着無限的生命氣象與自得生機,無不迴旋着生命的律動,透露着宇宙的生氣和靈氣,激發出生命獨異的迴響。
  這種對自然感性形式和其內在生命力的審美體悟,甚至還體現在對人物的品藻上。兩漢時期人們以儒家所認可的倫理道德標準品評人物,只要具備儒家所要求的道德品行,即便是面如死灰的人也是美的。但是在魏晉士人看來,人不是美在抽象的德行,而是美在呈現人之氣質、個性的外在形貌,更美在這種外在形貌所昭示的內在生命力。魏晉士人摒棄了自然之物的教化色彩,往往用自然界的事物直接比擬人的外貌之美。如《世說新語•賞譽》載:“王戎雲:‘太尉神姿高徹,如瑤林瓊樹,自然是風塵外物。’”《世說新語•容止》載:“有人嘆王恭形茂者,雲:‘ 濯濯如春月柳。’”“會稽王司馬昱‘軒軒如朝霞舉’。”“瑤林瓊樹”、“春月柳”、“朝霞”這些光明鮮潔,晶瑩發亮,帶有清新氣息和明朗絢麗的格調,散發着青春氣息的自然意象,是鮮活的生命,詩意的凝結,是生命活力的象徵。在魏晉士人看來,只有內蘊着鮮活生命力和神韻氣質者,才能像自然山水一樣使人爲之怦然心動,纔是最美的。在魏晉文學中人像自然一樣美在形式,更美在生命,其中人的生命已“不是哲學意義上深刻然而抽象的人的生命,而是同樣深刻然而具體的人的生命‘呈現’,是種種富有美的意味的`生命活動和生命情調”②。從自然草木的生命之中,魏晉士人深深地體味到人自身的生命韻律和生命情調,他們用感性的心靈去擁抱自然,鳶飛魚躍、樹榮草茂、水清山峻的自然界成爲他們內心激情萌動和個人生命力鮮活躍動的真切反映。“羣籟雖參差,適我無非親。”(王羲之《蘭亭詩》)魏晉士人以新鮮活潑自由自在的心靈領悟自然,使觸着的一切呈露出新的靈魂、新的生命,從中體會到生命性靈的悠遠無際,領悟着生命的價值、意義和人性之美。魏晉士人對自然物象感性生命形式和內蘊於其中的生命力的審美觀照,深刻體現了他們對自由生命的深情嚮往。
  
  二、美在深情——感傷的生命意識
  
  魏晉是一個重情的時代,所謂“情之所鍾,正在我輩”(《世說新語•傷逝》),正是對魏晉士人鍾情於生命的深情寫照。魏晉文學表現生命意識的形式是多種多樣的,借自然達情是其中最重要的方式之一。在魏晉自然山水成爲生命情感的載體、生命意識的投影,士人們往往藉助自然山水最精緻的生命形式和最細微的生命顫動映現自己的生命意蘊。魏晉文學所表現的生命意識內涵是多重的,其中最具智慧與深情的是感傷之情。魏晉是一個覺醒的時代,但魏晉士人的覺醒始終挾裹在血腥的現實中,戰亂頻繁、疫疾肆虐、殺戮成風、死亡枕藉構成了魏晉整個時代與人生悲劇的大背景。對死亡的焦慮、對生命的熱切渴望和人生命運的理性確認,在魏晉士人心中交織成一種刻骨銘心的生存悲劇感。正是這種時代的苦難,人生的沉重,鑄就了魏晉文學悲劇性的審美底蘊。空前的黑暗,無比的智慧與刻骨的生死體驗釀成了魏晉士人沉鬱難解的深情和感傷,而當這種感傷的深情藉助自然的萬千情狀表現出來時,其感人的程度也就非同一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