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論儒家的心靈哲學國學論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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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的學說是儒學中最核心的內容之一,也是儒家主體思想的標誌之一。在儒學中,幾乎所有的思想家都討論到心的問題,就如同討論到性的問題一樣。心、性實際上是聯繫在一起的。

試論儒家的心靈哲學國學論文

需要指出的是,在儒學中,有一派思想家,比較重視心的認識功能,比如荀子,就是一個代表。後來有些儒學家如王充、王夫之等人,也很重視心的認知功能。他們所說的心,在一定意義上可稱之爲“認知心”。但是,他們都沒有建立起獨立的認知學說,更沒有把自然界的物理世界作爲認識對象,而是更多地關注人生與社會方面的問題。因此,關於這方面的內容,我們不準備詳細討論。

在儒家關於心的學說中,占主導地位的是“道德心”的闡述,這方面,內容極其豐富,這是我們討論的重點。但是,他們並沒有嚴格區分“認識心”與“道德心”,只是就其實質而言,他們所說的心,歸根到底是指“道德心”。

從某種意義上說,儒家學說就是一種心靈哲學,因爲它不是把目光投向世界,解決世界的存在問題以及如何認識世界的問題;而是指向人自身,解決人的心靈問題。當然,在解決的心靈問題的同時,必然會涉及到人與世界、心與物或心與道的關係問題,但這主要不是認知與被認知的關係問題,而是一種心通“感應”關係。它同自然哲學、認識論哲學有所不同,它的着眼點在於人的心靈的存在及其價值和意義,包括心靈的自我實現以及超越一類的問題。

下面就儒家關於心的學說的主要內容及其特徵進行一些分析。

(一)心的整體性

儒家哲學認爲,心是主宰身體的,也是主宰一切的,因爲它無所不包、無所不通。心是主體範疇,是人的主體性的根本所在。人之所以爲類,就在於心。但它不是與自然界(或世界)相對立的“孤立主體”或“相對主體”,就是說,它不是與客觀世界完全對立的主觀世界,而是與自然界完全統一的。這種統一具有絕對性,故可稱之爲“絕對主體”或“統一主體”。儒家喜歡講“感應”或“感通”,實際上就是講心靈與外界事物(自然界)的相互關係,但不是“感知”與“被感知”的關係,即不是以心爲認識主體,以外界事物爲認識對象,通過感覺器官與外物接觸,對外物有所認識。“感應”實際上是相感而互通的意思,外界事物的性質或意義,潛在地存在於心靈之中,只是未能顯發出來,通過“感應”便能顯發或顯現出來。這就是儒家哲學所說的“寂”與“感”、“隱”與“顯”的關係問題。《周易·繫辭傳》說:“寂然不動,感而遂通天下之故。”這看起來是講自然界萬物的相互關係,實際上是講心靈與萬物的關係,因爲二者本來是相通的。“寂”是靜的意思,“感”是動的意思,但這不是物理學上所說的動靜,而是指心靈的存在狀態及其作用。《易傳》又有“三才之道”、“參贊化育”等說法,便進一步說明了這種關係。爲什麼講“感而遂通”、“參贊化育”呢?因爲心靈中潛在地具有天地萬物之道,通過心的作用便能實現出來。在這裏,心靈的主體作用是明顯的。理學家便在“寂然不動”之後,加了一句“萬象森然已具”,說明心的本體存在。這同孟子所說的“萬物皆備於我”(《孟子·盡心上》),是一樣的意思,只是孟子沒有提出“心本體”這一範疇,而理學家則建立了宇宙論本體論的架構,以此說明心與天地萬物的“寂感”關係。理學中的兩位代表人物,朱熹和王x明,都明確提出心是天地萬物的“主宰”這一思想。如果說,在朱熹思想中還夾帶着認識論的成分(“格物致知”、“即物窮理”之說),那麼,王x明則完全是從心靈存在及其本體論上說的。此外,如張載的“大其心則能體天下之物”(《正蒙·大心篇》,《張載集》),也是講心物關係的。“大其心”就是使心不要受形體限制,不要有內外之別,即不要以心爲內,以物爲外,只停留在“聞見”一類知識上,而是要打通內外,去體會天下之物,這樣,就能“視天下無一物非我”(同上),而不是與我相對而存在。程顥則提出“只心便是天”(《遺書》卷二上,《二程集》)的命題,認爲心是其大無外的,心與萬物根本沒有什麼限隔,所以,只能在“當”與“不當”處認取,“更不可外求”(同上)。他的弟弟程頤也提出“不當以體會爲非心”(同上)的說法,重視以“體會”爲心,而不以知識心、認知心爲然。“體會”之心與“感應”之心是同類的,都強調打破主客、內外的界限,主張在心靈的體驗中實現與天地萬物的統一,因爲心靈本身就有無限性。“此心即與天地無異,不可小了它,不可將心滯在知識上,故反以心爲小。”(同上)這同其兄程顥所說的“只心便是天”沒有什麼區別。正因爲心與天地“無異”,所以便能包舉萬物,與天地萬物本無限隔。如果以心爲“主”,以物爲“客”。以主體之心去認識客體之物,這就是“將心滯在知識上”,凡知識都是以心物對立爲前提的,心只能成爲認識主體,而不是絕對主體,這就是“以心爲小”。理學集大成者朱熹提出“心無限量”(見《盡心說》,《朱子文集》卷六十七)、“唯心無對”(《朱子語類》卷九十八)命題,更加明確地肯定了心的無限性、絕對性,這決不是“認知心”所能說明的。“無限量”不是指認識能力的無限性,而是指“本心”即本體心而言的,本體心就是道德本體,又是宇宙本體,它有無限創造力。“無對”也不是指認知心之無對,認知心從來是有對(對象)的,“無對”是說本體心是絕對的,其作用也是無所不在的。至於陸九淵、王x明,更是以“心學”標榜,他們所說的“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雜說》,《象山全集》卷二十二),“心外無理,心外無物”(《傳習錄上》),無不是以心靈爲絕對主體。

心既是絕對主體,又具有整體性特徵,它包括知性、情感、意志、意向等等於一體。用王x明的話說,本心良知“當下具足”(《傳習錄中》),“不可分析”(《傳習錄上》),這個說法是符合整個儒家精神的。儒家認爲,心是整體性存在,不僅不可分析,而且不必分析,最多在功能、作用方面有所區分。也許唯一的例外是,在形上與形下、本體與作用等層面上作了區分,但即使是這樣的區分,最終仍然歸於統一。心不可能只是形而上者或形而下者,耳是“貫通”形上與形下;心也不可能只是本體或作用,而是本體與作用統而言之,兼而有之。關於心的絕對、整體性的學說,充分顯示了人的主體性,主觀世界與客觀世界的統一性,以及主觀世界的普遍有效性,它打通了天人、物我、主客、內外的界限,主張人“爲天地立心”(張載:《拾遺·理性拾遺》,《張載集》)。但是缺乏合理的相對性,在人與自然的關係方面,它重視二者的內在統一性與和諧,輕視人對自然界的認識與改造;在人與社會的關係方面,它重視主體間的道德倫理的調節作用,缺乏客觀的理性精神與社會架構理論(如法治與民主);在人與自身的關係方面,它重視心靈的自我完善與自我修養,缺乏心智的開發與運用。總之,它高揚了人的主體精神,特別是德性主體或道德主體,卻沒有分化出認知主體、審美主體與社會政治主體等等。

當代新儒家牟宗三先生指出,儒家所說的心,是絕對的“無限心”(《現象與物自身:執的存有論與無執的存有論》),這是正確的;但他又說,儒家的心靈哲學是“超絕的心靈學”(同上),這一點並不完全正確。絕對是對相對而言的,無限是對有限而言的,但它並不排除相對和有限。儒家認爲,人是有限的,但可達到無限,心靈也有有限的一面,但可進至無限。心靈與世界相通,沒有內外物我之別,從這個意義上說是絕對的;心靈具有無限作用與創造力,從這個意義上說是無限的。但這並不意味着心靈是完全“超絕”的,更不是形而上的“實體”。心靈與萬物之間的整體性,不能必然地成爲“超絕的關係”。孟子的“萬物皆備於我”,當然不是說萬物都存在於我的心中,他是承認萬物的客觀存在的;但也不是說,我的心靈超絕於萬物之上,從而創造出萬物。因爲心本身是“天之所與我者”(《孟子·告子上》),而“天”並不是完全超絕的。人的身與心都是“天”所給予的,儒家是身心合一論者,“形色”也是“天性”,只是有“大體”與“小體”之分。所謂“無限”,也只是說明心靈存在的可能性或極限而言,其功能或作用是無限的,凡存在者都可“感通”,甚至可以歸於“虛寂本體”,但這並不是說,心靈是神一樣的絕對主體即實體。這裏所說的“絕對主體性”,不同於宗教神學所說的絕對主體性,後者是唯一的,具有創造世界的功能;前者只是就心靈與萬物的整體性關係而言,它能夠創造“意義世界”,卻並不能創造客觀世界。儒家的心靈哲學確實具有形而上的特點,因而具有超絕性,但不能完全歸結爲“超越的心靈學”。

(二)心的內向性

心靈作爲完滿具足的絕對主體,只是就其潛在性、可能性而言,並不是完全現實的,就是說,它是一個自我實現的過程。因此,需要返回到自身,不斷進行自我反省、自我反思、自我修養、自我完成的工作。這就構成儒家心靈學說的內向性特徵。人格心理學有“內向性格”與“外向性格”之分,這是就個體人格、個體心理而言的,就哲學與文化而言,也有這種情形,儒家哲學就是屬於內向型的,但不完全是個體的,寧可說是民族的。中國的儒家哲學反映了大陸型農業社會的民族性格,同樣造就了這樣的民族性格。

前面談到心靈的整體性特徵,但是其中有許多心理要素,對於這些要素,儒家哲學十分重視,並且很注意相互之間的各種各樣的關係與聯繫。正是這些關係構成了心靈的整體性內容。儒家的心靈哲學,有很多心理學的內容,不只是形而上學的問題。比如,人有生理慾望,又有心理情感,還有道德理性,進而還有性與情的來源(命)的問題,欲、情、性、命的關係問題,這些都屬於心靈哲學的範圍。又比如,心有意識、意向和意志,意會和思慮,還有知覺、知性、理性、直覺、體驗等等,它們之間既有區別,又有聯繫,如何處理這些關係,保持心靈的平衡,實現整體的和諧,就成爲十分重要的問題。爲此,儒家提出了許多修養方法或“心地功夫”,這些方法或功夫,成爲儒家心靈哲學的重要內容,這是西方哲學很少或沒有的。其所以如此強調內向功夫,就在於通過自我修養,提高人的心靈境界,培養一種理想人格。“心者一身之主”,人的一切言行都發自心靈,由心靈所決定,人生的問題不靠別的什麼力量,而是靠心靈自身來解決,人生的幸福,只能靠心靈的自我提升來實現。因此,需要進行自我修養。《大學》所謂“修身”之心,關鍵在“正心”、“誠意”等修心功夫,“修心養性”是儒學的核心。

修養方法是多種多樣的。如孔子的“吾日三省吾身”(《論語·學而》),就是提倡內省。孟子的“求放心”(《孟子·告子上》),就是保持道德本心而不要放失,如有放失,就要收回來。道德本心是自家所有的,無所謂放不放,這裏所謂“放”,就是因“桎梏”而喪失,喪失了就要恢復過來,並不是到外面去求個“本心”。孟子還提出“養浩然之氣”(《孟子·公孫丑上》)的方法。所謂“浩然之氣”,是一種道德精神,所謂“養”,就是“集義”,而“義”又是心所固有的,只需不斷培養,不斷積累。一直培養下去而不要傷害它,就會產生巨大的精神力量,這也就是孟子所說的“大丈夫”精神。儒家重要經典《大學》、《中庸》,都提出了很多類似的修養方法,如“慎獨”、“戒慎恐懼”、“正心”、“誠意”等等,都是在內心作功夫。後來的理學家又提出“靜”與“敬”、“涵養”與“省察”、“存心”與“盡心”等方法,其實質都是“反求諸己”,在內心求得問題的解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