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僧姚廣孝簡論

學識都 人氣:3.25W

 【內容提要】姚廣孝爲明初禪僧。少時出家,改法名道衍。明洪武年間,姚廣孝經人舉薦,以僧人身份輔佐燕王朱棣。策動“靖難之役”,成就了永樂的帝業。姚廣孝既有政治作爲,亦有詩文造詣。他與當時許多吳中文人往來頻繁,爲“北郭十友”之一。他作詩清新婉約,頗有特色,且深寓真摯之情。世人評價姚廣孝,因其政治作爲而常有偏見,視以爲異僧,秉有純粹之功利心。事實上以詩觀人,便可深味姚廣孝出世間與入世間感性知性鬱結之心境。同時,剖析廣孝詩,亦可體會其中與文人詩不同之禪意。

詩僧姚廣孝簡論

姚廣孝的詩文主要有《逃虛子詩集》十卷,續集及補遺各一卷,《逃虛類稿》五卷。

此外亦有《道餘錄》、《佛法不可滅論》及《諸上善人詠》各一卷。其詩按《四庫全書總目提要》所評,乃“清新婉約,頗存古調”。同時,姚廣孝胸懷中所寓之對人世的深摯情感、對宇宙的知性觀照,亦點滴彌散於詩文間。這彷彿合了近人王國維於《人間詞話》一書中說的“詩人對宇宙人生,須入乎其內,又須出乎其外”。姚廣孝之情志秉性,有一種佛教信仰的參悟,可出人世之局外,以靜慮之心觀照萬物之生滅來去;亦有一種在世生活的熱忱,可入人世之局內,體會人間事之酸鹹甘苦。故其作詩,既能入其內,以深摯之情感,寫現實之生活;亦能出其外,以冷靜之理性,寫空寂之禪境。

姚廣孝詩之特色大致有三;其一,登覽山水、訪師問友之作,常有深摯之情與睿智之思。此一特色,乃是就姚廣孝詩之內容而言。靖難以前的姚廣孝,爲一方雲遊僧,行於諸方,與道徒、文士結伴,參禪學道,觀覽勝概。故其於所到之處、所遇之人,作詩以記,抒之以情,寓之以理。譬如“偶來值禪侶,清談忘永夕”①;“ 忘彼區中緣,樂此塵外境”②。

因之,在人與事一面,有送別思懷、贈答宴遊之作。如“我住城西寺,君歸湖上山。馬聲知驛路,樹色認鄉關”③,寫離別之事。於姚廣孝而言,雲遊經歷一方面增益他在哲學與詩學上的修養與磨礪;另一方面則使他與友人相知相交,結下深厚的情誼。所以,“離人千萬意,都在短亭中”④。短亭築在城外,立於路邊,其中融入了客遊人無限之離別意。且在離情別緒裏,更平添一分對往昔樂遊之追憶。譬如他寫,“去年折花寄鄰叟,今年鄰叟無何有。可憐見花不見人,腸斷東風繞花走。但願東風休作惡,且使北人相與守。一枝送爾表情親,侑花得句何須酒。”⑤乃是寄思念之情於東風,追憶與友人把酒言歡、切磋詩藝之真趣。

姚廣孝居於吳地,位列“北郭十友”之一,與北郭社的成員常有同遊、酬唱之樂。他曾寫過《題張山人適樂圃林館十首》⑥,乃是與北郭諸友同詠之作。其中有“去官歸故里,僑隱倚高林。花月尊前友,松風席上琴”一首,言同裏張適辭官退隱山林,諸友人相訪之事。當時同往樂圃的,亦有高啓、倪瓚等人,衆人飲酒、吟誦,頗得逍遙情致。而“巷僻無車馬,閒扉掩薜蘿。籠馴傳信鶴,池蓄換書鵝”一首,則是姚廣孝寫樂圃林館幽靜、空寂之味。遠遁山林,避俗世之喧囂,乃是元末明初,文士們嚮往之境。而馴鶴與蓄鵝的閒情逸致,又增添了一分物我同境之美,恰合了禪者圓融於心之參悟。

在景與理一面,則有登覽、題畫及懷古之作。其中,登覽與題畫之作,多以今之眼光,或繪自然之景,或抒感懷之情,亦或寓哲理之思。如《洞庭謠》⑦,以“七十二峯在其下”,“太湖三萬六千頃”,極寫洞庭的磅礴氣勢,由嵐雲水氣之晦明變化,到陽動開

霽之波平湛湛。山水景物,千態萬狀,盡在三十二句七言詩裏了。又如《題畫》⑧一首,寫“小小板橋斜路,深深茅屋人家。竹屋夕陰似雨,桃源春暖多花”,以六言道出山裏人家之恬淡與真淳。“小小”、“深深”迭音,竹屋、桃源交融,夕陰似雨,春暖多花,似有自然而然、清麗澄徹之味。另一類題畫詩,如《題倪雲林墨竹》⑨,則常有睹物思人之意。詩中寫“開元寺里長同宿,笠澤湖邊每共過”,即言姚廣孝與倪瓚往昔交往之情誼,淡泊而真摯。

至於懷古之作,亦常有以古之眼光,觀照現世。如《春日過顯忠墓》⑩一首。姚廣孝立於墓冢前,遙想古人昔時龍風姿,一時“四海服威怒”。然轉瞬間,恍惚如夢,萬物皆空,只嘆“焉知大化中,天地同旅寓。事業水上漚,功名草頭露。死生諒莫測,榮華何足顧?”對姚廣孝來說,古人的經歷與事業,譬如浪花捲過,江水浮影,流逝不返。而現實之功名與死生亦輾轉如煙,緣去緣來,終在歷史與自然裏歸於空淨,終在永恆中歸於消散。所以於功名、死生、榮華之執念,全可拋棄。這種超越的觀照,既是禪佛之體悟,亦是內心曠達之流露。另外,如《淮安覽古》、《過順德城》等詩,皆如此類,寓古今融通之情致。

由是,拈出姚廣孝詩之第二個特色,乃“兼採衆家,不事拘狹”11,有唐宋及漢魏的風格。元代詩人,寫詩常染纖?之習,而姚廣孝好學古人之道,作詩往往有擬古之跡,詩風清新雅淡,亦有高格。譬如“古淡豈易學,五字真吾師”12,“蕭樑事業今何在?北固青青客倦看”13。此一特色,與當時文人風氣有關。

姚廣孝既是通曉文藝、善長詩文的僧人,自然與文人交往頗多。元至正二十年(1360)至明洪武七年(1374),是北郭詩社結社的.時期14。於此十餘年,姚廣孝與社中靈魂人物高啓最相投契,贈答尤多。高啓是元明之際最出色的詩人。按照清人趙翼的說法,其詩“使事典切,琢句渾成,而神韻又極高秀,看來平易,而實則洗煉的功夫深”15。此即是說,高啓作詩,有兼師衆長,待其融於心而渾然自成的特色。而姚廣孝亦“讀古今聖賢書,研究道理,作爲詩文,刻意追古”16。兩人彼此切磋,漸成相通之作詩、賞詩的標準與理念。譬如,高啓以爲作詩“必兼師衆長,隨事摹擬,待其時至心融,渾然自成,始可以名大方而免夫偏執之弊矣”17。姚廣孝未有此類言說,卻循此躬行實踐。所以,高啓在爲姚廣孝《獨庵集》作序時,言其愛廣孝之詩,讀之不厭,更贊其詩 “濃淡迭顯”、“圓轉透徹”,“將期於自成而爲一大方者也”18。可見得,廣孝詩染當時之文風,通達古今,與文人切磋,彼此影響,漸成一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