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現代文論的傳統性品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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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現代文論的傳統性品格

四分之一世紀前,其時名動學界的<?XML:NAMESPACE PREFIX = ST1 />李澤厚先生爲宗白華老人的首部論文集《散步》(江蘇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寫下這樣的序言:先生更是近代的,西方的,科學的;先生更是古典的,中國的,的……”①把朱光潛先生規定爲“現代的”而把其同齡人先生指認爲“古典的”,這一別出心裁的精妙評語在當時產生了很大的影響,“現代的”和“古典的”兩標籤自此就分別緊隨兩位美學宗師左右了。今天回看這一判斷,不免生出些疑惑:中國理論或美學究竟有着怎樣的品格?它們到底是現代的還是古典的,或者在哪種意義上是現代的或古典的?<?XML:NAMESPACE PREFIX = O />

近二十多年來的一種流行見解在於,從中國現代文論的現實狀況看,判定它總體上屬西方文論在中國影響的產物,沒有中國文論應有的獨創性和精神氣質,從而等於是從其“現代”品格角度予以了幾乎完全的否定。而另一種流行見解則是,雖然也讚美先生、錢鍾書先生等文論的罕見的略帶“古典”意味的特殊品格,但更主要是從現代文論應有的理想狀況出發,主張拋棄以往的西化偏向而轉身尋求古典文論的現代“轉換”,這樣做也包含着對百年現代文論的現代性的某種批判性反思。這兩種流行見解各有其合理處和側重點,前者雖然承認中國現代文論的現代性品格,但在價值上予以否定;後者雖然有肯定也有批判,但重心還是落腳在古典的現代“轉換”上(“轉換”一詞有其合理性,但在使用中已引發一些歧義和爭議,之所以如此,我以爲原因之一是這個詞本身尚不足以揭示現代生存境遇和語境中的創造性內涵,儘管使用時可以做出補充解釋)。這樣,問題仍然存在:我們如何看待和評價中國現代文論的品格?在面向21世紀新語境建構文論的今天,我們需要對中國現代文論的品格做出闡明。其目的不在於簡單地辨清它姓現姓古或姓中姓西,而在於在探明它的和現狀的基礎上更加鎮定地走向未來。因爲弄明白歷史和現狀,恰恰有助於爲走向未來確立必需的價值框架、目標和任務。

出於上述考慮,我在這裏不揣冒昧地提出一種看法:中國現代文論在總體上是現代的,具有屬於中國的現代性品格,但同時也是中國文學理論傳統鏈條上的一環,具有特定的傳統性品格。也就是說,它雖然自覺地以西方現代文論爲參照系,形成中國自身的現代性性質,但內在深層次裏自覺或不自覺地、或顯或隱地傳承着中國文論傳統,呈現出總體上的現代性與深層次的古典傳統性相融匯的複雜品格。

如果這一判斷大體成立,那麼,要考察這一點則需要做許多探究工作,這裏僅僅從現代文論的幾個要素或方面入手,予以初步討論。中國現代文論的幾個要素是:文體、視角、精神和遺韻。所謂文體,在這裏是指現代文論的表述文類,也就是它是運用什麼樣的文章或著作形態表述出來的,例如究竟是用古代文章體、韻文體還是現代論文體;視角則是指它的觀照問題的思維方式,是中國古典式還是借鑑西方現代論文體;精神則是指它的基本價值取向,它所謀求的價值指標是中國傳統的“三綱五常”還是現代科學、和自由;遺韻是它的更隱性的深層次風範,可由此探明它的精神或文化蘊藉。這四要素可以分別從現代或古典加以借鑑,再根據現代需要加以匹配,從而匯合成形態各異的現代文論形態。簡要說來,現代文論的傳統性主要表現爲如下方式:現代文體—古典遺韻型、古典文體—現代視角型、現代文體—古典精神型。

第一類,現代文體—古典遺韻型。這類現代文論在明顯地參照西方理論並採用現代文體時,往往或明或暗地流露出某種古典文論傳統的遺韻。這類文論的特點在於,其文體是現代論文體或著作體,視角和精神也主要是現代的,其現代性是顯性的;但其中卻流溢出某種古典遺韻,讓我們想起自己的古典文論傳統,這又表明古典性是隱性的。朱光潛、李長之、李健吾、樑宗岱等大體如此。這應當是現代文論的一種取得成功的主流類型。朱光潛以現代視角和立場,主張散文講究“聲音節奏”:“領悟文字的聲音節奏,是一件極有趣的事。普通人以爲這要耳朵靈敏,因爲聲音要用耳朵聽才生感覺。就我個人的經驗來說,耳朵固然要緊,但是還不如周身肌肉。我讀音調鏗鏘、節奏流暢的文章,周身筋肉彷彿作同樣有節奏的運動;緊張或是舒緩,都產生出極愉快的感覺。如果音調節奏上有毛病,我的周身筋肉都感覺侷促不安,好像聽廚子刮鍋煙似的。我自己在作文時,如果碰上興會,筋肉方面也彷彿在奏樂,在跑馬,在盪舟,想停也停不住。如果意興不佳,思路枯澀,這種內在筋肉節奏就不存在,儘管費力寫,寫出來的文章總是吱咯吱咯的,像沒有調好的弦子。我因此深信聲音節奏對於文章是第一件要事。”②他把人在“興會”與“意興”中創造的特殊的聲音節奏提到了文學的“第一件要事”的高度,這既顯示了他對語音層面的極度重視,更突出了他對感興修辭或興辭的獨特理解。正是在“興會”與“意興”中,人能夠創造出平常無法創造的美妙的“聲音節奏”。且不說他在其他地方如何注意引證古代朱熹、劉大櫆等的論述以支持自己,即便是上面引用的看來字面上與古代並無直接關聯的引文,其實也暗含了古典文論遺韻:“興會”、“意興”正是中國古代文論的重要概念。李澤厚先生把先生歸結爲“現代的”,當然不無道理,但如此簡單的判斷畢竟忽略了現代總體中的古典遺韻這一隱層意味。直接地講,先生的詩論在其現代性的總體框架中涌動着中國古典文論的遺韻。

批評家李長之這樣評論《水滸》和《紅樓夢》: “《水滸》的人物是男性,甚至於女性也男性化。看一丈青,看孫二孃,都是如此。《紅樓夢》則不然,它是女性的,寶玉、秦鍾、賈蓉們本來是男子,也女子化了!表示男子的感情,大都是‘怒’,《水滸》整部都是怒氣沖天的,……代表女性感情的是‘哭’,賈母見了黛玉,!寶玉見了黛玉,!……就美的觀點說,《水滸》是壯美,是雕刻,是凸出的線條,健壯堅實,全屬於單純的美。而《紅樓夢》是優美,是繪畫,彩色繁複,與前者大不相同。”③上面的品評在表述上完全是現代白話文,表述方式也是現代論文體,同時運用了新的西方理論術語和視角,如“男性化”與“女性化”、“壯美”與“優美”。但是,另一方面,其拈出“怒”與“哭”分別評點《水滸》和《紅樓夢》的方式,顯然令人想到金聖嘆那種《水滸》評點: “寫魯達爲人處,一片熱血,直噴出來,令人讀之深愧虛生世上,不曾爲人出力。雲:‘詩可以興’。”④以古典“感興”闡釋魯達形象塑造,言簡意賅。金聖嘆又說:“天漢橋下,寫英雄失路,使人如坐冬夜。緊接演武廳前,寫英雄得意,使人忽上春臺。”⑤以富於文學性的評點方式直接書寫個人閱讀感受———讀者感覺自己似乎與水滸英雄們一道時而苦嘗冬夜無情,時而領略春日融融。李長之的評論雖然歸根到底是現代的,但畢竟暗溢出明清小說評點的`某種風範,可以說構成了古典文論傳統的一種現代再生形態。

第二類,古典文體—現代視角型。這類現代文論索性直接運用古典文言文文體加以表述,但論述視角卻具有現代特色。這種現代文論有個鮮明特點:其古典性是顯性的,而現代性是隱性的。古典文體成功地包裹起了頗爲隱祕的現代特色,它在一定程度上可以糾正第一類過於“西化”的偏向,滿足現代人的古典傳統訴求。最典型和最極端的實例莫過於錢鍾書的《談藝錄》和《管錐編》,它們從表述語言、表述方式到思考方式等全面仿效古典文論,尤其是當沿用被拋棄的文言文文類時,這種傳統風貌表露得尤其突出。不過,由於其中自覺地運用現代文論視角以及中西比較立場,所以總體上仍屬於現代文論著述,卻是不能否認的事實。錢鍾書《談藝錄》第91節這樣寫道:“一手之作而詩文迥異,厥例甚多,不特庾子山入北後文章也。如唐之陳射洪,於詩有起衰之功,昌黎《薦士》所謂‘國朝盛文章,子昂始高蹈’者也。而伯玉集中文,皆沿六朝儷偶之制,非蕭、樑、獨孤輩學作古文者比。宋之穆參軍,與文首倡韓柳,爲歐陽先導;而《河南集》中詩,什九近體,詞纖藻密,了無韓格,反似歐陽所薄之‘西昆體’。英之考萊(Abraham Cowley)所爲散文,清真蕭散,下開安迭生(Addison);而其詩則纖仄矯揉,約翰生所斥爲‘玄學詩派’者也。”⑥在闡述“一手之作而詩文迥異”這一理論觀察時,作者先後援引庾信在南朝和北朝時的風格變化、陳子昂的“興寄”與“儷偶”共存、穆修在首倡韓柳與自作仿西昆體之間的不協調來證明,同時還似乎信手拈來英國考萊的實例加以比較。表述語言是古典“之乎者也”體,但又善於中西比較、旁徵博引,形成古典式文言與現代比較詩學視角的奇特糅合。這類實例本身在“五四”以後的年代裏不僅少見,而且成功者如錢鍾書實屬鳳毛麟角。要在現代的總體中推廣和普及這種古典文體是不現實的,它不過成爲古典文體在現代的一種具有一定保留和示範價值的珍貴風景而已。



第三類,現代文體—古典精神型。這可以說是介乎上述兩類文論形態之間的一種居中形態,在承認現代文化與留戀古典精神之間尋求一種平衡和融匯。這種現代文論形態一方面採用現代論文體,另一方面竭力張揚古典文論乃至古典文化傳統的精神。<?XML:NAMESPACE PREFIX = ST1 />宗白華先生就是其中的成功者。他的理論表述方式既非朱光潛先生那種嚴謹的現代論文體,也非錢鍾書先生那種古典文言文體,而是一種獨創的“散步”型論文體。這種獨創的現代散步型論文體的特點在於,其論文體是現代的,但其具體表述方式卻是零散的和非系統的,不尋求嚴謹的概念、判斷和推理方式,而是類似日常生活中的隨意散步。這實際上是古典評點體和現代論文體的一種現代綜合形式,具體地說,這種散步型論文體追求的正是現代框架中的古典精神復歸。在《美學散步》中,宗白華自己這樣寫道:“散步是自由自在的、無拘無束的行動,它的弱點是沒有計劃,沒有系統。看重統一性的人會輕視它,討厭它,但是西方建立邏輯學的大師亞里士多德的學派卻喚做‘散步學派’,可見散步和邏輯並不是絕對不相容的。中國古代一位影響不小的家———,他好像整天是在山野裏散步,觀看着鵬鳥、小蟲、蝴蝶、游魚,又在人間世裏凝視一些奇形怪狀的人……散步的時候可以偶爾在路旁摘到一枝鮮花,也可以在路上拾起別人棄之不顧自己感到興趣的燕石。無論鮮花或燕石,不必珍視,也不必丟掉,放在桌上可以做散步後的回念。”⑦散步正體現了自由的無拘無束的超功利姿態,這樣的姿態正有助於古典文化精神的繼承。不妨來看看他的一段美學散步:<?XML:NAMESPACE PREFIX = O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