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師生存狀況調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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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是馮凌在上海做幼兒園老師的第8個年頭。她8年的生活,似乎延展成一條直線:依然在民辦幼兒園、沒有男朋友、沒有房子、工資幾乎沒漲……只是家長變得越來越難打交道,幼兒園處罰越來越嚴厲。

幼師生存狀況調查

眼下,已成空心村的家鄉,她不想回去;留在上海?這裏的幼教事業顯然還沒有足夠的胸懷和誠意。

如果不是近日虐童案頻發,馮凌和她的同事、同行們,可能沒有機會站在聚光燈下。可能幼教,仍舊被認爲是一個最簡單、最開心、只用帶着孩子玩的職業。但很少有人知道,有哪些外在因素,讓本該溫和親切的幼師變成兇惡的“狼外婆”?也很少人知道,孩子們的笑臉背後,幼師有着怎樣的辛酸?

近日,記者來到學前教育水平較高的上海,走近幼師羣體。

一顆心整天爲30個孩子懸着

“孩子是每個家裏最大的財富,一天30多筆巨大的財富讓你看着,你能不緊張?”馮凌說。

7日早上6點,馮凌和同事們起牀了。她們麻利地煮熟麪條,碗不離口地扒拉幾下。7點半,來到這間位於上海閔行區的民辦幼兒園;7點45分,開始接孩子。

“從孩子走進幼兒園開始,我一天提心吊膽的生活就算開始了。”馮凌苦笑。

上午的教學內容,一般是簡單的戶外運動,主要有曲棍球、走平衡,走、跑、跳、爬等。

平衡木上的孩子,讓馮凌和同事膽戰心驚。她們必須站在兩邊,伸出手,做好防護,以確保孩子萬一掉下來,她們能夠及時接住。

“只能一個一個來,前面的安全落地,後來一個才能上來,我們就這樣每天先圍着平衡木走30個來回。”馮凌說。

她們對一個身邊的教訓記憶猶新:今年5月,上海徐彙區一幼兒在戶外平衡木遊戲時,因老師疏忽,孩子額頭嚴重受傷,深見顱骨,縫了18針。

差不多是在同時,在上海一家公辦幼兒園,孩子通過學校門口的晨檢後,被家長送進教室。一名早班教師早已等在那裏,孩子雙臂向後一擡,老師順勢脫下孩子的外套,疊好放進塑料箱裏。

“打着老師的旗號,幹着保姆的工作。如果說這裏是樂園,那也就僅僅是孩子們的樂園!”這位老師無奈搖搖頭,轉過身,又換上一臉笑意,開始迎接下一個孩子。

在上海另一所位於浦東新區的民辦幼兒園做託班老師的程聰,遇到的情況和馮凌差不多:“哪怕孩子摔一跤,心裏都會咯噔一下;特別是有高熱驚厥的孩子,他們午睡時,我就得全程坐在牀邊看着,萬一被子捂住,睡過去……”

一個孩子有7塊專用毛巾

戶外活動之後,老師們開始幫孩子拿下第一塊墊背用的小毛巾,再拿出第二塊,發給孩子擦汗。

像這樣的毛巾,幼兒園爲周託班的孩子每人每天準備7塊,分別用來早晨洗臉、體育鍛煉中/後擦汗、鍛鍊中墊背,喝牛奶、吃午餐和午點等,也各有一塊擦嘴用;即使日託班,一個孩子也有6塊專用毛巾。

一家幼兒園在教師手冊裏寫着:“指導幼兒養成一口飯一口菜,細嚼慢嚥的進餐習慣。”

但馮凌認爲,照顧孩子吃飯是保育員的事,雖然帶班老師不能一點忙不幫。“但我覺得一些像細嚼慢嚥這樣的生活習慣,應該在家裏完成。最起碼家長應該配合。”

等30多個孩子都睡下,程聰纔拿着飯盒,到餐廳打上一份土豆絲,跑到辦公室電腦前吃午飯。她手忙着往嘴裏添飯,眼睛卻盯着電腦屏幕選照片,然後上傳到幼兒園網站。“每天都得讓家長看見孩子在幹什麼,他們纔會踏實。”

下午4點,家長開始接孩子。這也是一天當中,老師接受家長考驗的時候,如果班上的孩子摔着、碰着了,老師要隨時準備接受家長的怒吼。“年輕的家長要溫和很多,如果是隔代長輩來接,常常會有大的麻煩。”

“每天這顆心得時刻爲30多個孩子懸着,直到孩子被全部接走。”每天都要面臨“大考”的馮凌說。

犧牲週末搞“課改”

下午5點,孩子們都被接走了,馮凌懸着的心終於可以放下了。而住在幼兒園的程聰,開始根據幼兒園二次課改的綱要編排課程,寫個案、周計劃、月計劃……

二次課改,就是把原來類似於小學的健康、藝術等五個學科,整合成生活、運動、學習、遊戲四塊,儘量讓孩子戶外運動、玩的時間多一點,學習少一點,玩社會性的遊戲多一點,多練習一些社會場景,通過遊戲、活動啓發孩子。但圍繞着主題,具體要教給孩子什麼東西,則要靠老師自己編排課程。

學習形式上,也變成根據孩子學習能力強弱進行分組搞個別化學習,而不是像過去小學生上課那樣搞集體教學。

程聰說,實際上老師想改,教育主管部門也要求改,每週還得專門給教育部門交課改資料,實際上根本改不動。因爲大多數家長,還是要求讓孩子學到實打實的知識。“他們覺得花這麼多錢來上幼兒園,這麼大的投資出去了,就必須得有回報,即多學點東西,打好基礎,上個好小學。很少想這個階段的孩子到底該做什麼。”

面對這些,學校也焦慮,因爲根據課改要求,要多讓孩子玩遊戲,但家長期望這麼高,能玩嗎?

所以,幼兒園老師爲了應付上級檢查和家長要求,一個月得做兩套教課方案(包括個案、反思、一週計劃、聽課記錄、教案等),一套是幼兒園結合本園特色、配合家長要求實際教學中用,一套是關於公辦園二次課改的,也就是應付教育部門檢查的。

“平時帶班根本沒時間做這些,只能在下班後或週末做,感覺每天晚上都得加班,甚至還得犧牲週末。”馮凌說。

這無疑對幼兒園老師們提出更高的要求。有業內人士分析說,課改後,幼兒園老師要成爲心理學或測量學專家,去觀察和測量每個幼兒在動作、認知、情緒和人格等方面的發展水平;還要成爲課程專家,被要求去創編“與別人不一樣”的“園本課程”。

快30歲了還沒找到男朋友

下了班,馮凌和她的4個同事回到宿舍。躺在牀上玩着手機的馮凌,看上去有些無所事事。

她們來自湖北、重慶、黑龍江等不同的省市。宿舍是幼兒園幫她們租的,但自己要承擔一半住宿費,水電煤氣費也要自己掏。

馮凌渴望改變目前單調枯燥的課餘生活,但,“正是無節制的加班製作課件,狹小的圈子,到現在30歲了,還沒找到男朋友,甚至沒談過戀愛。”

馮凌開玩笑地說,真沒想到,做了幼兒園老師,把愛都給了小朋友,自己會沒人愛。

她是湖北荊州人。大專畢業後,她獨自一人來到上海,做了8年幼兒園老師。“上學時班裏不到20個人,只有1個男生,一上課班裏滿眼花花綠綠,就缺陽剛之氣,一堆女生帶着一個男生玩。”

後來,馮凌上了班,來到幼兒園,卻發現,除了保安和班裏的一些男小朋友,接觸的大多都是女人:女老師、女阿姨、女園長……

像馮凌這樣,在幼兒園老師中間,絕不是個例。“不管是剛畢業的、還是年近30歲,除了七八個年齡大的保育員,14個帶班老師有8個是單身。如果是個正兒八經白領,我們可能還會挑挑,30歲了也不急,但現在這樣,算是怎麼回事?”說着說着,馮凌有些激動。

她覺得,自己之所以還單身,一是圈子太小、接觸不到其他男生,二是跟幼兒園老師這個職業的社會地位有很大關係。

“幼兒園偶爾來個年輕男性,大家眼裏都放光,帶着孩子戶外做操時,還扭着脖子看,下了班互相咬耳朵打聽:‘是不是來了個男阿姨?看着還不大,沒結婚吧?’”一位27歲的公辦園女老師說,在以前,這種情況簡直不敢想,怕別人笑話,現在也不怕了,反正都快30歲的人。

前年,有個家住上海城郊的同事幫馮凌物色了一個男朋友,不料,第一次約會就黃了。“對方是駕校教練。後來我才聽說,他嫌棄我總哼兒歌,還是個話癆,說我一旦張嘴,就不給他說話的機會,他覺得壓抑;說我整天帶着一幫孩子玩,頭腦太簡單、幼稚。”

家人連續催了馮凌三四年之後,今年徹底急了。中秋節那天,母親給馮凌打來電話說,今年再找不到合適的',就立即回老家,“又不是啥特別好的工作,要不能找不到對象?”

馮凌苦笑着說:“不成家,就沒有歸屬感;工作又沒任何保障,把最好的年華都留在這了,最終還是一個外來務工人員,靠什麼撐下去?如果真是那樣,我只能離開,上海又少了一個幼教老師……”

你們幼兒園老師

真的都這麼狠打孩子?

6日晚上10點多,一條新聞讓上海閔行區一家民辦幼兒園的教師馮凌坐不住了。她像被針紮了一樣,噌一下從牀上坐起來。“又有害羣之馬了!山東東營,竟然有老師拿針扎孩子,還是個貴族幼兒園。”看看4個同事兼室友,馮凌的臉色有些凝重。

一個同事接腔說:“現在談幼師色變啊,外甥今年剛上幼兒園,前兩天姐姐竟然專門打電話問我,‘你們幼兒園老師,真的都這麼狠打孩子?’”

“還有上次那個太原的幼兒園老師,因爲孩子一道題不會做,打了孩子70個耳光,心理肯定崩潰到極點了。”

“整天不順心,要不是真心喜歡幹這個,能不崩潰?真心喜歡的,也得被壓迫得抑鬱。”

“哪天你不會也做出這樣的事情吧。”大家相互打趣後,房間裏陷入沉寂。

馮凌突然產生新的擔憂:“你說咱們幼兒園的孩子,有沒有帶着攝像頭來上課的?”

最近,在上海一所位於浦東新區的民辦幼兒園做託班老師的程聰,跟孩子家長的聯繫格外多。哪怕是孩子衣服沒穿好,她都要跟家長打電話說上十幾分鍾,解釋一番。

“我怕啊,因爲小事不說,積累得多了,就成大事了。萬一哪個家長不放心,在孩子身上裝個攝像頭對着你,你還有心思帶孩子?可能對孩子正常的批評都不敢了,因爲管得越多錯得越多。”程聰說。她害怕和家長吵架,因爲家長很可能在一氣之下離園。對民辦幼兒園來說,少一個生源,就意味着對收入的影響。

馮凌的同事有點委屈,做幼師,工資不高,又沒啥社會地位,再加上最近的系列虐童案,太影響幼師的形象了,搞得家長也都疑神疑鬼。“長期下去,這就是惡性循環,老師、家長之間互相猜疑,最終受害者是夾在中間的孩子。”

出了事均由老師擔全責

如果說照顧孩子的勞累還能頂得住,那麼生存壓力,則會時不時讓一些老師立即“撂挑子”。

“獎金跟孩子出勤率掛鉤;只要家長投訴,幼兒園就會無條件處罰老師。”程聰說,雖然她所在的幼兒園是一家中低檔園,但只要孩子擦破點皮,家長一旦投訴,老師就得被扣100元工資,還得自己掏錢買營養品或玩具,去孩子家裏安撫。

有幼兒園老師說,全國的民辦園,基本上都靠生源過日子,那就得儘可能滿足家長的要求。“而且家長總覺得,教育孩子是幼兒園的事情,他把孩子送過來,幼兒園老師就得把孩子的安全、學習等所有的事情解決好、處理好,出了事,全是幼兒園的責任,不理解‘家園共育’這個概念。”湖南益陽的一位幼兒園副園長汪飛抱怨。

程聰說,自己一個月收入還不到3000元,孩子摔傷一次,幼兒園處罰100元,家長投訴一次,也會處罰100元,有孩子離園,一個處罰200元。“最氣人的是,幼兒園爲了討好家長、保住生源,處理問題不分青紅皁白,一旦出事,全部推給老師承擔責任。”

“事事罰錢,如果班裏出勤率低一點,每個月花掉幾百元電話費跟家長溝通,最終可能還要自己‘貼錢’。因爲我們的收入直接跟這些掛鉤”。馮凌覺得,雖然幼兒園的制度是爲了增強老師的責任心,但是無休止地把責任推給老師,肆意罰錢,對老師不公平。

馮凌說,實際上,有些事跟老師可能沒關係。比如孩子離園,有的是因爲搬到另外一城市,有的是因爲全家移民了,最起碼學校應該先調查清楚原因,再根據責任輕重處罰。

少吃個荔枝一家四口聲討老師

馮凌說,本來當幼師的工作、生活壓力就很大,如果老師還在爲生計發愁,肯定會帶着情緒上班,長此以往,就會有疑問:“收入不高、一天忙到晚,家長、領導有不理解,還幹這個幹嗎?”焦慮、抑鬱也都跟着來了,最終,要麼老師離開,要麼某一天就會爆發。誰能保證孩子不會成爲發泄對象?

“3個老師看30個孩子,本來就是個有風險的工作。”馮凌越說越激動:“這樣下去,老師就會覺得,我不帶她出去玩,這種風險不就沒有了?我用恐嚇或體罰的方式嚇唬孩子,把孩子看得老老實實,不也沒有擦傷、摔跤風險嗎?”

民辦園老師的日子不好過,公辦園老師就真那麼輕鬆嗎?自稱直到離職後仍喜歡幼師這個職業的範宏說,公辦園的家長們,投訴的問題都是些讓人哭笑不得的事。比如被蚊子咬,老師卻不給噴藥;還有一次就因爲孩子少吃個荔枝,全家四口一起來找園長聲討,要求調班級。更有甚者,把老師的一點小過失放到網上,輿論的一邊倒,很可能讓老師今後都沒法工作。

“剛開始工作那會,我每天晚上回家就哭,有時候晚上加班寫教案,經常一邊打字一邊淚流滿面。”範宏說,她有一陣子經常失眠,家人都以爲她得了抑鬱症。

每年進來的和離開的數目相當

湖南嶽陽市教育局一位負責人說:“每年學前教育專業畢業進入幼師隊伍的人數,與流出的幼師人數基本相等,幼師奇缺的狀況永遠改變不了。”

“寫不完的教案、搞不完的活動、沒完沒了的檢查、老公跟着受氣、總被稱爲幼兒園阿姨、有一個幼稚無知的外在形象……”一位已經離職的幼兒園老師,甚至一口氣總結出了不做幼師的28個理由。

馮凌也笑說,在準備選這個專業時,就註定會受到職業歧視。“首先家人就不理解,農村出個大學生不容易,好不容易考上大專,畢業後做個‘孩子王’,一個月三四千元,有啥前途?家裏一心想讓她選中文專業,做記者。但她到學校之後,還是偷偷學了學前專業。

馮凌說,她從湖南一所師範學校學前教育專業畢業時,班裏有16個人。“還沒到畢業,大家就開始各做專業外的規劃了,到現在就剩下三個在做幼教,其他有的考了研究生,有的做了小學老師。”

而河南汝州兩位幼師專業學生的調查結果,也再次說明馮凌同學的選擇不是個別現象。調查顯示,48%的同學因爲沒有更好的選擇,纔讀幼師;34%的同學選學前專業,完全是服從了家人的意志。

正因如此,畢業後,60%的同學做幼兒教師只是權宜之計,從沒想過當做終身職業;62%的同學認爲做幼兒教師又苦又累。

拉法法兒童教育機構總裁葛文偉曾說,他們也在調查中發現,“在幼師行業,一個人要能留三年,太難了”。

收入高低決定幼師穩定性

此前,中國學前教育研究會理事王化敏調查發現,在生活成本居高不下的北京,一名普通幼兒園教師的月工資收入也僅有2000多元,“勞動和所得不匹配”,造成願意當幼師的人越來越少。不得已,很多幼兒園以每個月兩三百元的價格用實習生充當老師。

“幼兒園教師平均薪水達不到最低工資標準。”湖北省實驗幼兒師範學校校長周宗清說。根據他的觀察,工資水平直接關係到幼兒教師的穩定性,收入高的幼兒教師穩定性強,反之流失率就高。

而編制問題,更讓一些原來學習不錯、希望獲得幹部身份、“吃國家飯”的農村孩子放棄讀幼師學校,加劇了生源惡化。一些幼師學校校長忍不住大聲疾呼:“不是我培養不出優秀的師資,是我的生源有問題。”

另有央視報道稱,這兩年,學習底子稍好的孩子都去讀了高中、考了大學;剩下去讀職專、師專學前教育專業的,多是在考場上失意的孩子,難免會有負面情緒。如果沒有好的疏導,把他們培養成幼兒園老師,的確很難放心。

汪飛則認爲,並不是說不是學前專業就做不了好幼師,不管哪個專業,首先得有一顆愛孩子的心。

以馮凌的經驗來看,上海有不少民辦幼兒園,招聘時都提出大專以上學歷、學前專業、修養好、熱愛孩子。實際上,要看幼兒園缺人程度。

她回憶說:“民辦園要節約成本,基本都是一個蘿蔔一個坑,沒有老師儲備,用人緊張時,哪管你初中、高中、是不是學前教育專業、有沒有資格證?必須得先抓一個人來,看住一個班三十來個孩子。”這早已是業界公開的祕密。而在2009年教育部統計中,民辦幼兒園佔據了全國13.8萬所幼兒園中的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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