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末的天氣，夏意已然愈積愈厚，到處是熱熾熾的白和投射的影。穿着學士服的隊伍幾乎漫布在每個時刻和每個角落，從清晨到傍晚，從校門到湖邊，避都避不開，像隨開隨響的鬧鐘，不捨瞬息地提醒，生怕你忘記了離別這事。可是，明明，昨天，不，上一秒，我纔剛到這裏，學院纔剛通知導師學生雙向選擇，我纔剛被旁人問起你導師是誰。
那個時候還未相見。還未相見我便聞知了他的大名。我說，劉澤海老師。問話人一瞬間驚奇得連瞳孔都放大了幾倍。竟是那位老師嗎，他說，他在我們學院——不，甚至可以說——在我們學校，都是赫赫有名的。赫赫有名？一個人這樣說，我會當成見仁見智，畢竟是動性的人和動態的思想。只是後，被問了不止一次，且不止一次見過類似的反應之後，我有些慌了。我尋了閒暇偷摸地輸入他的名字，網頁跳跳脫脫地刷新出，竟然還真的有專列一貼討論他的。那貼好像是一個雙學位同學發佈的，大概因這老師不近人情掛了他的科，憤憤之意無以抒，遂開貼找些同道之人以達平撫。果真，下面還真的跟了幾個吐槽的回覆。但是逐漸下拉，畫風開始有變。相反觀點者用詞爲，很好、很可愛、很負責、很淵博云云。不止一個人這樣說。於是，這個吐槽貼，在與原意不敢苟同的正名裏，不了了之。我的心慌，在這戛然而止裏，逐漸消逝。
雖消弭了怕，也未上升到覺之偉大。四年前一無所知時如此，四年後知曉些許亦如此。法學院人才濟濟，有學術上積澱更深的教授、博士，也有人際上更玲瓏周到的如魚得水者。
但四年，終歸不只是簡單地擦肩而過，我終歸還是有幸見證了他的更多、更鮮活的面貌的。便說一些稀鬆平常之事吧，對平常人而言那種。
很多個週六，他都在420東經濟法教研室裏。有時候會召集我們去開會。他坐在長長的、朝南靠窗的會議桌的一角，在對着電腦瀏覽或打字。大多數時候，諾大的教研室裏只有他一個人。他面前放着電腦，電腦放在兩個長方體盒子上，使得剛好與他的視線平齊。電腦旁放了兩三本書，塞滿了他和電腦中間的空隙。他應該是經常寫書的。記不清具體什麼時候了，曾去網上搜過一本經濟法的教材，下面瞬間出很多著者爲他的作品。那電腦下面墊些物也便有因可循了，畢竟頸肩對於常做學術之人說，是那麼脆弱、需要特別呵護的一個部位。
他召集我們時，有時發消息，有時打電話。對於打電話這事，也有一些可說的東西。爲了證明所言非虛，我專門在寫下這些字之前去向別的同學求證，我說，你們和導師打過電話嗎？他們說，沒有。他們說，對方會直接接起啊。而於他，四年間，我沒記錯的話，除了第一次聯繫時不知道我的`號碼，此後數次，他都會先掛斷我的電話，隔了兩三秒再打過，直接接起的情況不超過兩次。在我有幸接觸過的師長裏，這麼篤定地掛斷而後再打的，他是爲數不多的幾個。
之所以大多通過消息或者電話聯繫，是因爲他很少給我們上，以至於很少能當面交待開會事宜。他的程安排的比較遲。大三下學期他纔給我們上保險法。那時大家已經忙着準備下一步的跳板，以至於早些時候我還以爲可能見識不到他上的風采了。第一節，印象尤深。班裏了幾個平日裏不常見的同學，聽說是即將畢業的學長學姐，掛科了需要重修。中又了一個同學，敲了前門拿着書恭恭敬敬地站在那裏，言辭間帶着些許鞠躬的意味，條理分明地說：有事耽擱，以致遲到，向您道歉。他兩三問話再次確認身份，讓遲的同學入座。
是了，就是他的風格了。選修堪比必修般甚而更之的嚴格是他的風格，言辭得體的要求也是他的風格。
保險法結考試後，他喊了同學幫他計客觀題的分，我有幸見證了他的評分過程，以知識的正誤爲基礎自不必說，但念着學生之苦，情意分也從不吝嗇。改完後他加班很久對總分進行合計，而後再找些學生審覈糾錯。一個結果三遍審閱是基本程序。
他講或者講話，程中總是不自覺談到爲人處事之道。通過他提的頻率可以明瞭他對這事的重視。而我這四年間和他的接觸中——像執着的掛斷電話重新打一樣——這個話題亦是避不開的節目。他說，爲人之道，要知禮明尊。以禮貌之態，以尊重之姿，使交流對象心生舒坦，纔會進一步使交流愉悅以達目的。他說，爲人之道，要常聯繫。無事時問候，有事時開口。他說，爲人之道，要收斂情緒。喜怒不言於表，以等價之姿對等價之事。
……
瑣事總多，多到憶不盡、講不完。真要一數算下去，怕是幾倍於此的篇幅也盛不下。那便講講最近的吧。像前面一樣，我們只談發生的事，不評遇見的人。
昨天，上一秒，他還坐在他常做的位置，摘了眼鏡手指大力地揉動太陽穴，臉上盡是疲累之態。他從電腦和書的埋伏裏擡起頭，向我指導畢業論框架和內容的不足之處和完善之道。
而晚間瀰漫在圖書館的閉館音樂，《送別》的歌聲舒緩而清朗，以至於我總是不自覺想起往事，在這個學校、這個學院的往事。其實，那些川流不息的回憶裏，他的面孔赫然而立，不曾模糊。
我想起他回覆短信的常用語。我覺得用在這裏再合適不過。
多謝！祝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