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不是懶,是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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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候你會覺得自己很懶,可是你有沒有想過,或許不是你懶了,而是病了?

我們不是懶,是病了

(一)

他大概是我的病人中最窮的一個。

他是從甘肅過來的。好像是祁連山下靠近新疆一個特別偏僻的地方。從他的村子到當地汽車站得走一天;從汽車站到火車站又得半天;然後再坐兩天硬座到北京。非常、非常遠,也非常非常窮。

第一次見到他,是在2014年12月底。那天,病人多,不到7點我就去上班了。天還黑着,很冷。一進門診樓,有人叫我。回頭一看,那人穿一件羊皮襖,蹲在牆根的陰影裏。他站起來說:“姜大夫,我坐火車三天三夜纔到這,在這等一宿了,你能不能給加個號。”

我當時印象最深的就是他穿的那件老羊皮襖。一絲一縷打成了結,黑乎乎的,可髒了。我心一軟,什麼也沒說,給他寫了個號。

後來才知道,他來京的旅費是鄉親們湊出來的。也沒錢住旅店,就在門診樓長椅上歪了一夜。

我沒收他20元的首診費,也免去了醫院要求的篩查。他不知道說什麼好,哭了。

  (二)

他的病是家族遺傳。他所在那個偏遠小村子的村民,都說他家遭了魔咒。

十幾年前,他二十七八歲,因爲家裏窮,一直沒有找到對象。娶媳婦是大事情,但農村光棍多了去了,多數人也沒怎麼樣。可是他的母親幾次爲兒子找媳婦沒成,竟然上吊自殺,一時間震驚鄉鄰。

誰曾想,這只是這個家族苦難宿命的開始。

母親去世之後,他的兩個姐姐臉上也開始出現與母親類似的陰鬱神情,總也高興不起來。渾身無力,覺得生不如死,沒法活。最終,像是受到了母親的召喚,在一個陰冷的冬天,一個上吊,一個跳井,先後自殺了。

再後來是他的堂哥,也不“不正常”。但他沒有任何激烈的表現,只是一個原本精壯的中年人,越來越懶。從懶得幹活,到懶得動,再到懶得說話、懶得吃飯。不語不動不食,就在屋裏躺着,誰叫也不出去。最後拒絕吃飯,飯到嘴邊也不吃。最終家裏人放棄了,不管了,他就靜悄悄地躺在屋裏死了。

我問:“在那之前,沒有覺得他們異樣嗎?”我問。

他當然回答不出來。他說,母親和姐姐在去世之前,最突出的表現就是懶。不想起牀,不想說話,不愛幹活。“村裏人提到我家,都會說這家人特別懶。”他的堂兄,是十幾年內他家裏第四個非正常死亡的至親,別人說,他是“懶死的”。

我聽到這裏,幾乎可以做出判斷:這就是抑鬱症。村裏人眼裏的所謂“魔咒”,其實就是抑鬱症。或許這個家族攜帶了某種與抑鬱相關的基因,再輔以困苦的生活的壓力,他們病了;這種病讓他們感覺不到任何快樂,每一天都是煎熬,唯有死亡纔是解脫。

那個餓死的堂哥,當時應該處於重度抑鬱的“木僵”狀態。如果是在城市,家裏人也許會把他當做疑難雜症送醫院,稍有精神科知識的醫生會意識到這就是“木僵”。

“木僵”是一個醫學名詞,指患者處於一種高度精神運動性抑制狀態,存在意識障礙,不言不語不食不動,動作行爲處於僵化狀態,大小便瀦留。舉個例子:正常情況下,人們睡覺時,突然把枕頭抽走,頭就會落到牀上。可是把木僵患者的枕頭抽去,他的頭仍可懸空,固定維持一段時間,這種現象稱爲“空氣枕頭”。

木僵患者和缺乏行動自主能力。患者的姿勢經常固定不變,肢體任人擺佈。即使把他的四肢放在極不舒適的位置,他也一動不動,不做改變,如同蠟做的人。這個表現,叫“蠟樣扭曲”。木僵病人任其發展,結局就是衰竭、死亡。

這些年,一些罹患抑鬱症的明星、名人進入公衆視野,這在向社會普及抑鬱症知識的同時,也讓人誤解抑鬱症是一種富貴病,只有、社會精英才會得。

其實不是。任何人都可能得抑鬱症,窮人更多。貧困是抑鬱症的一大誘因,貧困使人抑鬱,抑鬱更讓人貧困。只因窮人的日子本來艱難,他們的痛苦自己和別人都習以爲常,不覺得是病。美國著名調查機構蓋洛普的一項研究就表明,處於貧困狀態中的人得抑鬱症的風險是非貧困羣體的兩倍。

在中國,多數窮人得了抑鬱症,難以被基層衛生系統識別。自己不知道,別人也不理解,所以被說成“懶病”。更無從談及救治。

  (三)

在訴說自己經歷的時候,這位滿臉風霜的西北農民哭了。

他覺得,母親的死是因爲自己,自己是家裏的累贅,一無是處。他每天都很難過,晚上睡不着,白天起不來,幹活兒也沒力氣。他的農田經常長滿荒草,別人的地能收成一百斤,他只能收成五十斤。村裏人對他的指指點點,說他是“懶漢”;“活該當光棍”。

“姜大夫,你救救我,這次如果治不好我也不想活了。”他說,已經想好了,如果來北京也看不到希望,他回家就自殺。

他不止一次有過自殺的念頭。從母親的自殺開始,他的人生就陷入灰暗。但最終,他的求生慾望戰勝了永久解脫的誘惑。村裏有會上網的人告訴他,讓他去北京看看,也許能治。於是,他帶着鄉親們湊出的路費,第一次走這麼遠,輾轉數日來到我的'診室。

在我看來,他的病情很簡單。我給他開了最簡單的阿米替林,大劑量使用。

看他小心翼翼地拿着藥離開,我不僅感慨:如果他能早點意識到問題,如果基層衛生院能有受過精神科基本訓練的醫生,他一家因抑鬱症而失去生命的四位至親,也許就能活下來。

的確,他一家這麼多親人都得抑鬱症,應該是有家族遺傳的因素。不過這不是“魔咒”,是可以科學解釋的。

抑鬱症一般被分爲內源性和外源性兩大類。所謂內源性抑鬱症,顧名思義,有明顯的生物學特點,其病因是身體“內部因素”,其實就是基因。基因可以通過遺傳獲得,一個家族的成員,可能整體上都有相似的基因,大腦中神經遞質不穩定,因此成爲抑鬱症易感人羣。

我掌握一個數據:抑鬱症的遺傳度大約達到60%。所謂“遺傳度”,是指如果你攜帶致病基因,那麼發病的可能性達到80%。

不過,抑鬱症無論是內源性和外源性,都是可以治療的;治療的方法和難度,也沒有太大的差異

又過了幾個月,春節後,他又出現在我的診室。當時天已經回暖,他換上了輕便的單衣,容光煥發,走路輕快,整個換了個人。他拿了一包親手磨的小米給我,“撲通”一聲跪下,把我嚇了一跳。

我囑咐他要堅持吃藥。雖然情況有所好轉,但如此複雜的家族史,他復發的機率會比外源性抑鬱症大很多。

他答應了。告訴我,他再也不想自殺,過去那些悲傷的事情也不再糾纏他。他說,他現在很有力氣;父親還健在,他要替死去的母親和姐姐好好照顧他。

無論性別、職業、地位、貧富,抑鬱症帶給人的痛苦都是一樣的;不同的人,求生慾望也都是一樣的。並非窮人就不珍惜生命。比如說他,如此窮鄉僻壤,如此嚴重的家族遺傳,如此魔咒一般的生離死別,都沒有能讓他徹底絕望。他在拼力掙扎,希望能活下去、活好。

後來我再也沒有見過他。我想他應該是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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