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雪宿芙蓉山主人》辨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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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逢雪宿芙蓉山主人》辨疑
細細地咀嚼《唐詩鑑辭典》中“日暮蒼山遠,天寒白屋貧。柴門聞犬吠,風雪夜歸人。”一詩的析文,覺得有些令人難以置信的問題。析文中說:“首句寫旅客薄暮在山路上行進時所感,次句寫到達投宿人家時所見,後兩句寫入夜後在投宿人家所聞。”這樣,勢必後面只好說:“‘風雪’句應也不是所見,而是耳聞。”其實,風可以聞,雪是絕對不可以聞的。(“風雪”可聞,不是詩人說的,因此,我說雪不可聞,不屬於楊慎“千里鶯啼”之類的問題)因爲析文說次句寫已投宿,所以“犬吠”也只能是“臥榻上聽到的”,這裏也有不少疑點:一、黑夜投宿的生人在臥榻上很難判斷“犬吠”的具體位置;二、犬吠不一定是歸人,可以是路人,也可以是歹人,還可以是其它動靜,究竟犬吠什麼?屋內人也很難說清;三、旅人在臥榻上聽見犬吠纔去“構想出一幅風雪人歸的畫面”,是不符合一個人的心理反應的。既然有狗,旅人投宿時也該被吠,只有突如其來的犬吠,纔可能在一個奔波於荒山野嶺的旅人心中引起強烈的震動。這些問題還不是主要的。按照“所見”、“所聞”的線索分析,不可避免“下半首另外開闢了一個詩境”,爲了“不使讀者感到脫節”,不得不從字面去摳:“‘柴門’上承‘白屋’,‘風雪’遙承‘天寒’,而‘夜’則與‘日暮’銜接。”恐怕析者心裏也很清楚,一首詩前後是否脫節,不是看“如奴婢”的“辭”,而是看“似主人”的“意”。“意”好比一根貫穿其中的線索,如果沒有它,詩就“穿貫無繩,散錢委地”(清袁枚《續詩品》)。從析文析出的兩個詩境看來,確實難以找到一個恰當的“意”能夠把上下緊密地聯繫起來,達到“意圓語響”(孫礦《唐詩品》的目的,析者從字面上尋找聯繫的根據,應該說是出於無奈。
敲出這麼多問題,原因在哪裏?我以爲是把“貧”解釋成“貧窮”造成的。這裏的“貧”應該作“少”或“稀少”解才合適。這種解法,《說文解字》中已有說明:“財分少也”,段注:“合則見多,分則見少”。“貧”用“少”義,在唐以前的其他書中也並不鮮見。《詩經》中《衛風·氓》:“自我徂爾,三歲食貧”,《邶風·北門》:“終簍且貧”;劉勰《文心雕龍·事類》:“有學飽而才餒,才富而學貧”。在現代漢語中,單解“貧”字雖無此義,卻有“貧乏”一個詞條。因此,“天寒白屋貧”這句詩意爲:“爲什麼天冷的時候途中的茅屋就這樣稀少?”換句話說,:“天這樣冷,還沒有看見可避風寒的茅屋!”這樣講,看來似乎有些矛盾,好象茅屋是因天寒才稀少的。其實,這是境由心造,與常言“歡娛嫌夜短,寂寞恨更長”所採用的方法相同。只有這種看來矛盾的'東西,才能把旅人那種急迫投宿的心情充分地表現出來,真正起到加倍和進層的作用。 把“貧”作“少”解,全詩就可以理出這樣一個層次:首句寫日暮途窮而產生投宿的想法,次句寫不見宿處焦急的心情,第三句寫突然找到了駐足的地方,第四句寫賓至如歸的喜悅。全詩還可以分成兩個場景:前兩句寫黃昏,後兩句寫黑夜,中間省略了勞頓奔波的過程。這樣一來,從頭順流而下,一氣呵成。因此,纔可以說這首絕句的意法“首尾相銜”(清劉熙載《藝概》卷二《詩概》),“二十字如彈丸脫手”(清李重華《貞一齋詩說》),纔可以在詩中看到一個完整的旅人形象。 正因爲“貧”作“少”解,纔可能有旅人從黃昏到黑夜一段艱苦的跋涉。有了這段不尋常的跋涉,纔會使“犬吠”如異峯突起,顯得特別聳動,那“聞”字才分外傳神,那“風雪夜歸人”就有如脫水而出的芙蓉,在微風中搖曳生姿。如果沒有白屋少而導致的這段跋涉,即使主人優禮相待,也不會有像回到自己家裏那樣溫暖的感受,那“歸人”一詞就極爲平常,談不上精警,歧義也就由此而生。 爲了更好地說明問題,還可以從劉長卿詩歌的特點方面加以印證。他的詩多寫貶官的哀傷和蘊含寄託的山水景物,風格含蓄溫和。這首《逢雪宿芙蓉山主人》,應屬山水之類,理當有所寄託。寄託什麼?只有先看一下當時的背景:大約在唐代宗大曆八年(773)至十二年間的一個秋天,劉長卿受鄂嶽觀察使吳仲儒的誣陷獲罪,因監察御史苗丕明鏡高懸,才從輕發落,貶爲睦州司馬。《逢雪宿芙蓉山主人》寫的是嚴冬,應在遭貶之後,而且前面按照“貧”作“少”解理出的線索與此事的發展經過基本一致。上半首似言自己被害得走投無路,希望獲得一席淨土,可是,在冷酷的現實之中,哪有自己的立身之所。下半首似言絕望中遇上救星苗丕,給自己帶來了一點可以喘息的光明,當然也包含無限的感激之情。以此看來,這首詩的內容是何等豐富!它不僅是一幅優美的風雪夜歸圖,而且反映了詩人政治生涯的酸辣。無怪詩人曾經得意地說:“風景隨筆搖,山川入運籌”(《湖南使還留辭辛大夫》)。如果“貧”不作“少”解,是很難找到這些極其隱晦的內涵的。 郵編: 610021 地址:四川省成都市東風路21號四川電力年鑑編輯部論文出處(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