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性書》研究二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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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性書》是程明道回答張橫渠問如何定性的一封回信,為明道最為重要的代表作之一,I 章太炎先生稱,明道之學,“大端當以《定性書》為主。”II 繆天綬亦認為,《定性書》與《識仁篇》兩篇為明道哲學之精髓,“明道功夫醇熟,於《定性書》可見其造詣之深。宋明學者,論定性功夫,多本此篇。”III 則明道哲學之精微處,從此篇可見一斑矣。

《定性書》研究二題

在整個宋明道學運動中,《定性書》有着極為尊崇的地位,IV 但它也同是宋明道學家諸經典文獻中最受爭議的篇章之一。其一為工夫與效驗之爭,《定性書》所説的究竟是一種工夫,還是如朱子所説的為工夫醇熟後的一種效驗?如果是一種工夫,則為什麼樣的工夫?其次,《定性書》中多有佛老之語,則明道究竟是襲取釋老之學,還是自家體認發明?本文擬就此兩個問題展開討論。

一、定心與定性:對《定性書》的疏解

《定性書》原稱《答橫渠張子厚先生書》(清呂留良刻本題目作《答橫渠先生定性書》),所謂《定性書》之名,乃後人所加,原於橫渠問“定性未能不動,猶累於外物”而來。V 朱子稱“定性字説得也詫異,此性字,是個心字義。”(《朱子語類》卷九五)在朱子看來,一方面性為不動的本體,不存在性之動或不動的問題;另一方面性又不能不動,即通過心之動而表現為情,VI 因而只能説定心而不能説定性。VII 然而,從文本上看,明道本人並沒有刻意用“定性”一詞,提出“定性”之要求者乃橫渠,VIII 明道在回信時只是順橫渠之用語而説。IX 明道在此説性、説心、説情,其實一也,故對明道而言,定性即是定心,並沒有什麼差別。X

橫渠之困惑,在於如何擺脱物慾之干擾以最後達到性之定。橫渠的這一問題,最早可追溯到《樂記》:“人生而靜,天之性也。感於物而動,性之慾也。物至知知,然後好惡形焉。好惡無節於內,知誘於外,不能反躬,天理滅矣。”這裏所説的“天之性”,若用宋明儒的術語來説,只是未發時的本然狀態,在《樂記》看來,這種狀態必然要感於物而動,使它可能使人受外物牽引、隨物漂逐而流於一物,即“物之感人無窮,而人之好惡無節,則是物至而人化物也”,如此則喪失人之本然而天理滅矣。要解決這一問題,一種最簡單且最基本的思路就是,採取與萬物相隔絕的手段來恢復此“天之性”之定,這也就是橫渠的看法。但是,如果完全追求與物隔絕,則已不自覺地成為了佛教的虛寂出世之學。XI 同時,人既生存在這世界中,又如何能完全與萬物相隔絕呢?在明道看來,“生之謂性”、“人生而靜以上不容説”(《遺書》卷一)已點破了一個基本的本體論事實:人生存在世界中,道體現在世界中,我們只能在世界之中來領會此性與道,人與世界並不是相互對待的內外關係,而是仁者與天地萬物渾然一體。XII 既曰渾然一體,則物就不是外,那麼己也無所謂內,因此,道不能有內外之分,性亦不能有內外之分。那種純然杜絕外物的作法,其實是事先預設了性有內外之別,即以本來之性為靜為內,以感物而動為外,這樣所謂的“定性”,只是要強制心在感物時的動,以恢復內在的靜。在明道看來,這樣一種內外之分即是二本,一旦以物為外,以己為內,由於外之感內者無窮,內就不可能真正得以定靜,不但動時不能定,就是靜時亦未必能定得下來,如伊川説司馬光“嘗患思慮紛亂,有時中夜而作,達旦不寐”。(《遺書》卷二上)XIII 由此可見,認為性有內外之對待,就必然要使人象橫渠那樣產生困惑,一方面防檢窮索不已,另一方面又覺得防不勝防。這是關學一派的通病,如呂與叔患思慮紛擾,不能驅除,伊川很形象地以破屋禦寇來形容這一問題:“東面一人來未逐得,西面又有一個至矣,左右前後,驅逐不暇。蓋其四面空疏,盜固易入,無緣作得主定。”(《遺書》卷一)XIV 這也正是明道在《定性書》中所説的,“苟規規於外誘之除,將見滅於東而生於西也。非惟日之不足,顧其端無窮,不可得而除也。”因此,在明道看來,橫渠對問題的提法本身就有問題,象橫渠那樣求定,要麼入於虛靜一途,要麼根本不可能真正地定得下來,這就意味着必須另闢蹊徑。

對於明道來説,既然性無內外,則那種以內為靜為定、以外為動為惡的看法就不能成立,所謂“定性”工夫的內涵也就必須重新加以審視。在明道看來,“定”不僅僅是指有內外動靜之分的那種“靜”,真正的“定”,必須是“動亦定,靜亦定”。(《定性書》)這也就是説,不但心之未發時(靜)為定靜,已發時(動)也必須是定靜的,XV 我們不需要在已發時把“動”強制住,去人為地求得一個定,而是要在動中、即人情事變中體會此本心性體原來並不曾動,這也就是孟子所説的“不動心”。

那麼,這種已發之際的不動心又是如何可能的呢?在明道看來,無論是未發之靜或是已發之動,都是本心天理的如如體現,人只要識得此理,順理而行,則動靜皆合於理,從而動靜皆定。XVI 明道説,“‘介於石’,理素定也。理素定,故見幾而作,何俟終日哉?”(《遺書》卷十一)知此當定之理,則雖“見幾而作”,亦不礙其定,這也就是“知止則自定,萬物撓不動”之意。(《遺書》卷二上)XVII 一旦明徹此本心之貞定,就無須終日營營,以外物為累,從而“規規於外誘之除”。(《定性書》)這樣,雖然酬酢萬變,應物無窮,而心實未嘗有動,只是“心普萬物而無心”,“情順萬物而無情”。(《定性書》)在明道看來,儘管這是天地、聖人的境界,但亦非凡人所不可及。天地之為天地,聖人之為聖人,就在於能以大公之心隨順天理,從而能得大貞定,因此,學者定性之工夫,並不象橫渠那樣,試圖根除外誘以強定,而只在於“廓然而大公,物來而順應”。(《定性書》)

為了明此廓然大公之意,明道在《定性書》中引用了《易傳》之《鹹》卦:“貞吉悔亡。憧憧往來,朋從爾思”。此語見於《鹹》卦之九四。虞翻注曰:“失位,悔也。應初動得正,故‘貞吉而悔亡’矣。憧憧,懷思慮也。”(李道平:《周易集解篡疏》引)“憧憧”,《説文》釋之曰:“意不定也。”伊川分析説:

感之道貞正則吉而悔亡,感不以正則有悔也。又四説體居陰而應初,故戒於貞。感之道無所不通,有所私系則害於感通,乃有悔也。聖人感天下之心,如寒暑雨陽無不通、無不應者,亦貞而已矣。貞者,虛中無我之謂也。‘憧憧往來,朋從爾思’,夫貞一則所感無不通,若往來憧憧,然用其私心以感物,則思之所及者有能感而動,所不及者不能感也,是其朋類則從其思也。以有系之私心,既主於一隅一事,豈能廓然無所不通乎。(《伊川易傳·鹹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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