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談李叔同的文化結構與文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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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生時能慮及死,這並不足奇。但在死後猶能憑藉生前的超常智慧給世人留下許多思索和盲點,撲朔迷離,如真如幻,這就非哲人所不能爲了。

淺談李叔同的文化結構與文化人

李叔同1918年以盛年出家,當時曾震驚整個知識界,也給後世留下一個謎。24年後,距他63歲生日還差10天的時候,功德圓滿,安祥圓寂於福建泉州不二祠溫陵養老院,時間是1942年10月13日。臨終前寫“悲欣交集”四字,以爲絕筆。且預作遺書、遺偈數通,於彌留之際分發示友。其偈雲:“君子之交,其淡如水,執象而求,咫尺千里。問餘何適,廓而亡言,華枝春滿,天心月圓。”其生其死,都充滿了詩意和神祕色彩,彷彿一切都是事先設計好了的,又彷彿是演完了一場人生大戲,在人們還沒有品評出韻味的時候,便卸妝收場了。

一個人生時能慮及死,這並不足奇。但在死後猶能憑藉生前的超常智慧給世人留下許多思索和盲點,撲朔迷離,如真如幻,這就非哲人所不能爲了。弘一法師終其一生,凡在俗39年,在佛24年,活得雖非轟轟烈烈但卻光明磊落,瀟灑飄逸。一生充滿離奇,一生行誼便是一本沒有寫完的哲學。正如他的好友夏鷦凇逗胍淮笫闌陳肌返男蜓災興概括的那樣:“綜師一生,爲翩翩之佳公子,爲激昂之志士,爲多才之藝人,爲嚴肅之教育家,爲戒律精嚴之頭陀,而卒以傾心西極,吉祥善逝。其行跡如真而幻,不可捉摸,殆所謂遊戲人間,爲一大事因緣而出世者耶?”這便是當時知識界對李叔同——弘一大師的看法。這裏有崇敬,有嘆惋,有困惑,有猜測,甚至有誤解,有演繹,有訛傳……有的以管窺豹,試圖通過李叔同某一時期的言行,形而上地詮釋其一生行止,不免得出許多荒唐的結論。就以他的出家而言,他從赫赫朱門到寂寂佛門,從翩翩濁世佳公子到戒律精嚴的苦行僧,所謂“朱門年少空門老”,這種巨大的生命跨越,超常的生活反差,許多人覺得不可思議。於是便引發了種種說法:什麼家庭影響說,理想破滅說,經濟破產說,性格變態說……等等。這些說法大都以某一事實(或現象)爲依據,加以邏輯推理,想象大於求證,看似有一定道理,往往以偏蓋全,似是而非,攻其一端,不及其餘。甚至諸說互相牴牾,互相駁詰,夏蟲語冰,終不能自圓其說。

綜觀李叔同的一生,雖然用他自己的話說是“遍走天涯”,但他走來走去也沒有走出文化天地。他始終是一個文化人。就是出了家以後也還是一位文化和尚(見黃福海《弘一法師與我》)。他用文人的才情與習性接會前人,嘯傲當世。如果我們拋開他的一些煩瑣身世,着重從文化傳統和文化站位上來理解他的出家,是否更接近客觀實際呢?

李叔同的文化知識結構,大抵由三方面構成:一是儒文化,也就是傳統文化。二是新學、或稱民主文化。三是洋文化。

從我接觸的史料來看,李叔同的文化知識結構,大抵由三方面構成:一是儒文化,也就是傳統文化。包括經史子集、詩詞歌賦、金石書畫,乃至八股文的範文。《格言聯璧》、《古文觀止》、“四子書”等。這是他十八歲以前所學,是他文化結構中最基本的東西。這一時期他還受教於趙幼梅、唐靜巖等津門耆宿,與嚴修、周嘯麟、王仁安、王吟笙等有文字交往,這些都深刻地奠定了他的傳統文化的根基。二是新學、或稱民主文化。包括康有爲、梁啓超的政治思想;嚴修、蔡元培的教育思想;柳亞子、嚴復等人的社會思想。這一部分主要是他到上海以後在城南文社,特別是進入南洋公學時所受到的教養,後來影響了他的愛國思想和教育思想。三是洋文化。這部分主要指他留學時期通過日本所接觸的西方文化。這裏包括西方美術(塞尚等人的畫風),西方音樂(合聲配器以及移植奧爾德等人的樂曲)、西方戲劇(研讀原文莎士比亞劇作,演出小仲馬的《茶花女》)等。這諸種文化麇集一身,互相滲透、侵尋、碰撞,構成他文化結構的兼容性和複雜性。這種特殊的文化心理結構,使他一開始就不像梁啓超、蔡元培那樣對文化建設有什麼宏圖大略,他更多的是注重文人的自我完善和自我關懷。所謂“以美淑世”、“以善達人”,實質上就是傳統知識分子的“達則兼濟天下,貧則獨善其身”。他在引進西方藝術(音、美、戲)上開一代風氣之先,但他骨子裏始終流淌着傳統文化的血液,他對它們熱衷留戀,一往情深,構成他文化思想的主幹。即使從日本留學歸來,在藝術教學上嘗試了許多超前的方法和手段(包括畫人體模特兒),但他在學生中的印象,仍然是一個傳統文人的形象。他“穿一身布衣:灰色雲章布袍子,黑布馬褂,然而因他是美術家,衣服的形式很稱身,色彩很調和,所以雖然布衣草裳,還是風度翩然。”(見豐子愷:《李叔同先生的愛國精神》)一個人的風度,就是他的精神世界的外延,李叔同以才情入世,以詩文會友,以真知育人,在天津在上海在杭州始終如一,這是他的文化學養最完滿的體現。

文化鑄造了他的人格,而成熟的人格又推進了他對深層文化底蘊的探求。他從儒到士到佛,在心路歷程上始終伴隨着傳統文化的軌跡。他多才多藝,和藹慈悲,克己謙恭,莊嚴肅穆,整潔寧靜。他中年以後頓悟前非,處處避世絕俗,又無處不近乎人情。他對美術家豐子愷、音樂家劉質平的培養和造就,爲師爲友,都體現了傳統文人的典範。由於他性格內向,過分追求自我完善,所以在他生存的那個時代,自然不爲世俗所見容。他的大徹大悟,就意味着對人生的大棄大毀,他在虎跑寺一絕紅塵,恰如廣陵絕響,充滿了人世滄桑的悲涼韻味。

他說禪時往往藉助藝術的手段把禪境延伸到藝境,使聽者感到既生動又容易理解;說藝術時又借禪的玄機妙理把藝境提高到佛境。兩隻話筒對接,傳出的是同一個旋律,同一個宗旨。

他是一個身體力行的人,一切嘉言懿行都出自他的善良的本性。我曾經注意他晚年講經和開示佛徒的講稿,這些,同他當年的講課一脈相承。儘管所講內容和對象不同,但他作爲一位宣講者,要把自己的知識和義理傳授給世人,在這一點上佛堂和課堂幾乎沒有什麼區別。這裏有兩個現成的例子。一是法師的書法弟子黃福海,他在《弘一法師與我》一文中,記述1939年冬與弘一法師在泉州承天寺的.一次談話,其中一段說:“我曾這樣大膽地問法師:‘您雖是出了家不願再談藝術,但在我心目中老是認定法師是一位藝術家。……我始終從藝術觀點來瞻仰法師。法師在所著《佛法十疑略釋》一書中,論佛法非迷信、非宗教、非哲學等等,獨未說到佛法非藝術。我可不可以這麼說:佛門中的生活,也就是藝術的生活呢?’法師點點頭說:‘各人的觀點不同,也可以這麼說。’”這段談話裏,可以清楚地看到法師已然默認了佛家生活與藝術生活的關係。二是法師晚年在廈門南普陀寺佛教養正院給學徒作開示,在講到書法藝術時,他說:“我覺得最上乘的字,或最上乘的藝術,要從佛法中得來,從佛法中研究出來。所以諸位學佛法有一分地深入,那麼字也就會有一分的進步,能十分地去學佛法,寫字也可以有十分的進步”。這裏他乾脆把書法與佛法、學書與學佛完全看作一回事了。難怪當時的人們總是帶着三分佛陀七分藝術的眼光去看他。他說禪時往往藉助藝術的手段把禪境延伸到藝境,使聽者感到既生動又容易理解;說藝術時又借禪的玄機妙理把藝境提高到佛境。綜觀李叔同的一生,似乎一直是用自己的生命之音,向世人召喚救世之道。兩隻話筒對接,傳出的是同一個旋律,同一個宗旨。

從李叔同的人生道路上,我們發現世上的文人與藝術家,是最容易與佛法接近的,古今中外,不乏其例。因爲這兩種人都富於智慧和感情。富於智慧便容易參透人生、了事如幻;富於感情便容易體物多變、悟世無常。所以編《文選》的昭明太子精通佛法;作《文心雕龍》的劉勰,後來出家當了和尚。善書的王右軍,善畫的顧愷之,擅詩的賈島,工詩擅詞的蘇軾……都與佛學有很深的淵源。以此看李叔同的出家,似乎也不難找到一條必然而不期然的軌跡。一個人在個人奮鬥的鼎盛期突然收下風帆,或許更能體現他的生命的輝煌。